以船

陆南溪。没有驻扎的cp,欢迎安利

一眼万年

《一眼万年》

 

*sot维赛性转(维尔德·克洛诺&赛西娅·路普)

@卡士   《万里征途》衍生

 

By陆南溪

 

 

01.

  维尔德赶上的是当天第一班去往非洲的飞机,她落座时还是凌晨五点。晨光雾蒙蒙地从夜幕的漆黑中透出来,天上却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飞机还在等待,平坦的大路从她脚下一路延伸到地平线那头,被绿树白屋所簇拥。她忽然很想叹口气,一次呼完整个肺里的空气的、全神贯注地叹气,但一直没有人出声,只有身旁那位匆匆赶来然后便倒头大睡的男人发出了呼吸声,单调冗长、一习惯就听不见。她不敢放肆。

 

  维尔德·克洛诺有着极其良好的家教。

 

  这拜她显赫的姓氏所赐。虽然克洛诺严格上而言并不算悠久的贵族家族,但它也绝不是平民百姓能比的。她的母亲、克洛诺现任的女主人,丽安娜·克洛诺严格地把握住了维尔德的童年,没有让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和其他孩子玩过家家、爬树和到处买小零嘴吃上面,而是请人或是自己亲自教给了她礼仪和知识。维尔德七岁便随父母出席各类交流晚宴,十岁对国家历史如数家珍,十四岁为那位有四分之一波兰血统的总理夫人弹奏过《波兰舞曲》,迄今为止美丽动人、多才多艺,堪称全国女神之一,似乎什么都很完好——除了那么几件不可控的事情。

 

  比如她现在要去非洲。

 

  丽安娜夫人已经电话来过了不少抱怨,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女儿会如此固执,明明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她一说她就能心领神会的。她一遍遍重复喊着她的小名,说:“维尔,你不该去那里,那里有什么好的呢?”而维尔德却想得很清楚,知道母亲理解不了角马迁徙的意义,包括父亲也不会明白——那对他们而言有什么意义?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只是稀罕的动物而已,想看找找照片就行——但她却是一定要去的。

 

  她要追随着它们的步伐、踩着它们的脚印,奔跑过非洲的大地。这的确不是她尊贵的教育教出来的。它们只告诉她不要做苦差事:非洲热辣的太阳会照耀她,那里近乎每日都是昼夜平分,她的白皙的皮肤是她最表象展示出来的脆弱,或许等她回来,它们已经遭受到了破坏。但维尔德知道自己不怕这个,也不害怕别的,她只是说:“等我回来。”一次一次重复。

 

  最后一次,也正是丽安娜终于抑制不住自己了。母亲的唠叨总是冗长而重复的,像一碗加水煮了十遍八遍的汤,渐渐地,什么味道都不剩了。此时被猛摔了一把盐进去,一下子咸涩溢开来。她尖声尖气地喊:“好吧,你就去找她吧,你看你还能不能找到她来。”维尔德很少听过她这样的绝望和愤怒,她的心缩成一根针,像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尖锐地扎得五脏六腑都疼。

 

  她知道,这样的疼她必须忍受,此时、彼刻,一天、一年或是一生,她将会无时无刻地忍受。有舍必有得,以这个换来对整个家族、甚至是整个家族历史的背叛,已经是一种对她太有利的买卖。她让一个女人哭泣了,悲恸地喊:“维尔,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却让另一个女人有权利站在她的旁边。赛西娅·路普曾经问过她:“嘿,维尔德,你有没有后悔过呀?”语气是懒散调侃的,眼角一扬便笑得肆意又张狂。而维尔德懒得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她一眼。

 

  当然不后悔了。想到她,维尔德终于把那口气吐了出来。天已经很亮了,夜色近乎看不见,外面终于响起发动机的轰鸣。她听见广播里传来提示的女声,空姐走过来说飞机要起飞了。身旁的男人醒来,嘟囔着检查自己的安全带,整片寂静全然打破。

 

  

  是该起床的时间了。

 

 

02.

  维尔德·克洛诺和赛西娅·路普去过很多地方旅行。予她们而言,那是她们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好比吃饭喝水。通常维尔德假期的通知刚下来,赛西娅在网上已经定好了票,她们第二天就可以出发。

 

  她们所踏足的土地上,脚印并列成四列。

 

 

  赛西娅曾经给她们定过绿皮火车二等座的车票,那时她们正从那个国家的南部往西部走。每次一想到这个,维尔德就不可思议:老天,她到底是怎么有这个想法的?又是怎么搞到票的?一截没有空调暖气、感觉只会存活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老电影里的绿皮车厢,二等座,座位的椅背弯曲几乎九十度,还有一大群鱼龙混杂、包括了农妇和手上有点钱的流浪汉的乘客。她们两个年轻的姑娘要在里面熬过艰难的五十个小时,肺里面填满二氧化碳!刚上车时,正巧碰上有人提着一大筐水煮蛋挤过了过道,恶臭合着人的体味与行李的塑胶味涌过来,赛西娅当即捂住了鼻子,瓮声瓮气:“我可去他娘的。”

 

  “这可是你挑的车。”维尔德提醒她。

 

  “我知道。”赛西娅脸颊一鼓,固执道,拉着她便往里面走。她是那么灵活敏捷的一个人,即使在这样的拥挤中也如鱼得水,两个人在编织袋、行李箱中间寻找落脚点,近乎一步一跳,还要伸出手护着脸防止被挤过来的人弄伤。赛西娅眼尖地望见她们的号码牌,挤过去坐下,她们皆是长长呼出一口气。

 

  在各种各样突发情况组成的闹剧中,她们不再是演员。

 

  火车好半天才慢吞吞开出去。赛西娅一直睁大了她的眼睛凝视窗外。

 

  “看,维尔德。”

 

  她会这么说,总有一刻会是这么突兀地开口。还没等维尔德从闭目养神中回转,就已经打开了窗,想要把身体探出去。原野荒凉枯苦的风从她身边穿过,大片青黄挤在小小的、不过半平米多的四方格里面,赛西娅灰蓝的长发轻得像是要全部飘起来,橘黄色的短裙扬起一个角。她回头又道:

 

  “看到了吗?维尔德?”

 

  整片眼底都是亮晶晶的。

 

  “看到了。”维尔德从不会让她真正探出去,那太危险,而是用点力把她拉回位置上。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们一直牵着手,指缝丝丝入扣。

 

  赛西娅挣扎片刻,见挣脱不开,“哦”地一声,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里当即多了几分赌气,把她的手握得更紧,汗水从掌心渗出来、填满掌心的沟壑。维尔德轻声提醒她火车快要过隧道了,这已经是第五个隧道口了,话音刚落黑暗就漫过她们眼前,轰鸣打进耳朵里。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好半晌才有气急败坏的女声喊:“我的耳朵里像是飞进了只蚊子!”,她探身过来抢她的口香糖,牵动手指在她的手背上一蹭一划,旋即又被牢牢锁住。

 

  “下雪了。”她说。

 

  “我知道。”她回答。

 

  第一片雪飘在山洞的顶部。火车开出来,豁然开朗,重见光明。赛西娅拖着她的手去关窗,回来时发上落了雪,正在慢慢融化。

 

  在火车上、漫长的五十个小时里,她们总是这样紧握着对方,几乎不放手,仿佛肉和肉融化在了一起,扯开便是鲜血淋漓。

 

 

  偶然黑夜里当维尔德惊醒,火车拖着它粗哑的声音还在继续往前走,她看到赛西娅总是睡不着地睁着眼、低头注视她们的手,一动不动,感觉怎么看也看不够。她知道赛西娅只有枕着她的肩膀才能酣睡,所以她在此时静悄悄又阖上眼,不拆穿这个总是闹腾着的少女彼时沉寂而空旷的内心,一睡将是天明。

 

  天亮时赛西娅会叫醒她的,趁她睡眼朦胧和周围大部分乘客都睡眼朦胧时亲吻她。少女一夜不眠的素颜不可避免的憔悴,嘴唇干燥起皮。但她的气息却是出人意料的轻柔悠长,抚在鼻尖上。

 

  “我们该下车了。”她说。

 

  “走吧。”她跟着站起来。

 

  “让让啊麻烦了啊。”赛西娅的活力恢复得很快,拽着她开始挤来挤去。周围护着孩子的大妈被无意中一撞,下意识把孩子搂紧,骂了句:“哪来的死婆娘!”她又面不改色心不跳张口便驳了回去:“你外婆生的。”留下维尔德只好对着那个女人的怒目而视报以歉意一笑。

 

  “你是真想从窗口下车吧?”

 

  赛西娅没回头,满不在乎:“她要敢我就把她宝贝儿子也丢下去。”

 

  “你……”

 

  “小心台阶啊维尔德。”她把她的话打断了。

 

  车门外的响声愈发清晰了起来,跳下去就卷进了风里。维尔德终是没有多说什么。

 

  

  她只是让她带她去到任何地方。

 

 

03.

  当维尔德降落在非洲,天已经黑了。她随着人群往外走,四周一直弥漫着他们这些旅行者特有的、来自异国的风尘气味。整个广场立着巨大的聚光灯,橘黄色的光芒笼罩了每个角落。维尔德把视线投向远方,越过整片广场和车流如织的街道,在她眼前的,即是明明灭灭的光点绽放在楼影之中,无数来来往往再次上演,这里没有草原,也不是草原。只有一口气呛到喉咙里滚烫的热浪。

 

  她很快找到了车。没有导游,也没有人来接她。因为她不知道要怎么把自己的计划说清楚,找一个人?还是找一群角马?还是找一个追着角马跑掉了的人?他们或许听完后会告诉她:“小姐,我们可以给您大使馆的电话,您可以去问问。”然后就结束和她的交流。所以维尔德只是在网上找到了一份资料,上面寥寥大概说了些东西——比如角马迁徙的路线大概是怎样的?沿途大概会经过几个城市几个村庄?她下载了它,也只带了它。

 

  司机是个异常年轻的黑人小伙子,他深深地看她一眼,低下头嗫嚅出的英语标准却声音微弱:“内罗毕?是的,小姐,我可以带您去到那里。”

 

  “那走吧。”维尔德没有犹豫。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藏青色衬衫的下摆,冲他把笑容的弧度加深了些。男人慌乱地将她引导自己的车旁,拉开车门,等她上车后钻进了驾驶室内,驾车而去。

 

  “小姐,我有什么能为您做的吗?音乐还是?”他问。

 

  “我能把窗打开吗?”

 

  “当然,当然。”他慌忙点头。

 

  维尔德摇下了车窗,一缕松散的银白色长发被风吹得蒙住了她的眼睛,待她将它拨开,浓郁沉暗的天色便映入眼帘。这没什么不同。她想。和她跟赛西娅去过的所有地方的夜色没什么不同,扯不开的黑会持续一整个夜晚,云的痕迹变得很淡。顶多只有星星和月亮是不一样的,会在她们眼前变化:星点几粒、洒落成霜;幼细一弧、圆润完整。此刻月亮就是那么一弯,尾端是尖的,斜倚在她的头顶,却什么都勾不住。光芒只能驱散很小一片暗色,雾蒙蒙发亮,透出同样雾蒙蒙的黑。

 

 

  短暂突兀的寂静里,她忽然非常想赛西娅。

 

  想起她曾经最清晰感受到自己爱上她的那个瞬间。赛西娅把摩托车在她面前停下来摘下头盔,一头及腰的长发倾泻而下。她身后是整个城市的夜景,都市最常见的灯红酒绿。而她干净的、甚至略显苍白的脸上有双太夺目的眼瞳,笑起来眼角向上抿,比那万千星辰更加璀璨。有哪个女孩子会像她一样?那么潇洒那么疯狂,笑起来又单纯无畏又狡黠。吹了声口哨,维尔德仿佛能看到整个世界为她而悸动,光线偏折。楼房割裂成一块一块,她脚下的道路一直通向天上。只有她自己毫无察觉,热裤下的长腿踩了脚油门,问:“上不上来?”

 

  

  那时候,在她身边,再常见的东西都是独特而罕见的。

 

 

  前面又传来了招呼的声音:“小姐,您一个人来到这里,有确定的旅行计划了吗?”维尔德扭头,看到后视镜里男人有点不安的双眼冲她一眨、挤出点笑意,便回答:“当然。”

 

  “那还真是太好了。”他笑,“您这是第一次来非洲吧?这里可和您所去过的大部分地方不同,非常不同。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随便乱逛,是很容易被骗的,还是得结伴才好。”

 

  “我有同伴,正准备前去汇合,谢谢你的提醒。”她听出了言下之意,挪开视线道。

 

  “男人?”那人追问。这次她只是含含糊糊“唔”了一声。

 

  “男人先来到这可不太妙。”道路开始变得荒僻,楼房通明的灯火像一件羽衣那样脱落。

 

  “怎么?”她问。

 

  他又望了她一眼,笑容敛了个干净:“这里有很多女人特别中意白种男人,尤其是那些黑珍珠,她们把他视作经济的来源,会趁你们停车时涌上来,趴在车窗上,如果你们给她们开了门,她们会将男人围住。很少有男人能抗拒她们,哪怕是她们不过把路边的野花摘了下来送上去,那朵花压根没有什么真心和美好故事。所以您得小心,也要让您的同伴小心。”

 

  维尔德只觉得能从一个男人口中听出挑拨的意味来实在是件再好笑不过的事,还是在这种语重心长的口吻中,“我会的。”她把身体倚在座背上,深吸了一口混杂原野特有的味道的空气,接着道:

 

  “可她其实是个女人。”

 

  字字带笑,不是她会说的语气,更像是那个人的轻佻的口吻。她道她的名字,最后一个音节往上一提:“维尔德。”音色是少见的沉抑,落进耳朵里,住了很多年。

 

 

04.

  真正决定什么会降临在我们身上的,是我们周遭那些人的行为、以及那些生活在我们之前的人的行为。1

 

  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维尔德·克洛诺就意识到赛西娅·路普和她不是一样的人。后者是孤儿,在她比谁都要荒芜冷清的童年里,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你,是你父母的血脉;你,是一个家族的后代。所以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有任何义务为任何人做事、或是维护他们的荣誉。她一直都是为自己而活,活得自私又寂寞,喧嚣又茫然。赛西娅十八岁时离开了孤儿院,给那些女孩们留下了她省吃俭用、打工挣钱买下的所有漂亮衬衫和裙子,提着一个箱子去和维尔德一起上大学。在火车上,她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我什么都不欠了。”

 

  而在不久前的晚上,成人礼前,她花光了三个月打工剩下的钱去买一副好的耳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了很久的摇滚,最后没有买到礼服,也没有参加成人礼。维尔德在上台代表学生发言前偷偷抽空给她打了个电话,刚一接通,那头就是兴奋的叫嚷:“太棒了,我去他妈的,维尔德你知道这听上去有多棒吗?简直是我脑内有个——”没等听完,她径直把电话挂断了。

 

  从小到大,维尔德都会问她:“赛西娅,你要怎么办呢?”一直问到厌。

  而赛西娅都只是笑,把手插在裤袋里,小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谁知道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走一步算一步,长期以来,她恪守信条,活得潇洒、自由,并且不为人所容。她深入到维尔德的生活中,是一块扎手的碎片。她的脑子里总有无数的想法,并且从不会耐下心思考可不可行。

 

  她说,维尔德我想和你一起念书。于是便拉着她给她补课。那时候赛西娅的成绩还是年级倒数,谁都不相信她能考得多好。维尔德每天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给她讲题,剩下就得靠她自己学。无数个凌晨六点,维尔德刚从睡梦中醒来,赛西娅的电话准时来到,刚接通就开始骂:“艹他娘的、我靠、你他妈……”伴随暴躁并压抑的哽咽声。等高考结束,赛西娅失踪了三天,在房间里睡得要死过去,爬起来后才慢慢地告诉她一些事情——“我睡不到四个小时。一开始是喝咖啡,然后喝茶,太困了就抽自己耳光。我只是想和你上一所大学,实在是没有目标了,只能实现这个了。”

 

  除了维尔德,她的身边没有人再能够接纳她。

 

  疯丫头——以丽安娜夫人为首,大多数人在背后都是那么称呼她的。他们永远搞不懂为什么她们会走到一起,甚至毕业后同居。公寓很显然是维尔德选择设计的,墙壁上有细致的浮雕、窗帘是由黄褐色的麻布做成,书房里打了个一面墙的书架。走进去巨大的落地窗永远能把最好的阳光透进来,把最白的云和最蓝的天定格成一幅画。但这里面也处处体现了赛西娅的存在,总是很奇怪:好比在一堆的世界地理大厚书中夹着一本漫画书、或者铺着米色毯子的沙发上随手摆着几盒泡面和几张CD。这些就是完美公寓中的败笔,幼稚浮夸,而且可笑。

 

 

  维尔德·克洛诺到底是有多爱赛西娅·路普呢?或者说,她们之间的感情真的是爱吗?这些年她们不是没有吵过、闹过,甚至打过。她们的冲突深入到生活的某个细节,并且促使她们翻脸不认人。她们真的适合在一起吗?这点谁都在怀疑。

 

 

  或许是爱吧。至少维尔德自己无法忘记,赛西娅曾经是有多幸运才在股市赚了一笔钱,旋即因为骑着小绵羊把别人的指南者和指南者上那块全是8的车牌给撞了又赔了个精光,只好去当海洋公园海豹馆的工作人员。她某天悄悄来到,赛西娅蹲在海豹面前做鬼脸,手里还拿着根棍子,威胁说:“我这一棍子下去,你可能会死。”笑容挑衅。维尔德的心口直接被一记闷棍打痛。

 

  没有多少女孩是会真的喜欢这个位置的。她们喜欢站在海豹前和它们拍照,发说说:“好可爱呀萌死我了。”,她们喜欢干净、喜欢美好,她们最喜欢惹人喜爱的自己。但赛西娅是不一样的,她很少会有喜欢或不喜欢的东西,只是有这个兴趣,便会兴致勃勃、什么都不顾虑。

 

 

  她们能不能在一起都不重要了,至少是爱着的。

 

  要说这次分开也没有其他原因了。只是——因为她们都累了。累到一件要解决其实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都没力气解决——她给赛西娅买的三公主完全和她的相机不匹配,赛西娅就对她说了句不会收这么贵的东西。那已经是赛西娅最委婉的说法了。但那天维尔德真的很烦,她总是不会在她的外表上明确流露出自己的情绪,但这不代表她就能免疫所有琐事——谁还记得是什么琐事?反正她无意中说了赛西娅不爱听的话——这不值什么钱。赛西娅是躁动的兽,即使她也曾努力要把自己留下来,但始终只有心是留了下来的,她想在她身边,但想想又不能当饭吃。她们是不一样的人,就是不一样,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知道对方和自己天差地别。

 

  数年,她们都耗费了很多,如同决斗。时间走得很慢,但谁都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女人的肩膀是最软的,但心却是最硬的。

 

  赛西娅最后说:“再见吧再见吧,拉拉扯扯的可真够累。我走了我走了,再他妈的也不回来了。”

 

  她摔门离去,什么都不带。

 

 

05.

  FROM

  赛西娅·路普

  “法语专八,名牌大学毕业,对非洲的大型企业有基本了解。”——来自人才网

  2004/6.10/00:07

 

 

  TO

  赛西娅·路普

  你准备去非洲,决定好了?

  2004/6.18/12:30

 

 

  FROM

  赛西娅·路普

  关你屁事。不和你扯那么多,说真的,我再也不回来了。See you!

  2004/6.30/8:05

 

 

  她现在正在非洲。这是她和赛西娅认识之后,她很少见的独自迈向远方。而她沿着赛西娅走过的路线一路追逐,跨越朝朝夕夕、日月更替。

 

 

  她在偏僻低矮的旅馆住下来,因为她了解那个女孩并不会在乎住在哪。那里靠近那种已经坑坑洼洼的大路。有车经过时,轮胎碾过地面发出“噼啪”的声音,一直吵到夜深都不得安宁。而到清晨,阳光和风一起卷进白纱的窗帘里。早餐吃的是蛋炒饭,准确来讲是水煮蛋炒饭,她不喜欢这种味道,却也算不上排斥。只是想到她若是在这,一定会花费老长时间把蛋给挑出来,骂一句脏话。

 

  小孩子靠近了她的身边,维尔德早就注意到,自己影响了这里。坐在另一个窗边的女孩学着她的模样喝咖啡,而男孩们很快地吃完了饭,在她身边跑来跑去给大人帮忙,小孩子总是最好的艺术欣赏者,他们的喜好浅显、大众、并且足够客观。维尔德知道他们喜欢她,但她同时更知晓,他们也会喜欢赛西娅的,是不同的、更真实的喜欢。

 

  赛西娅她自己就是个孩子。

 

  她总是朝孩子们做鬼脸,在他们悄悄接近时突然站起来吓他们一跳。但她会给爱哭的孩子抹眼泪,以被维尔德戏称为“母老虎的母性”的温柔去用手指帮他们推出一个笑容。孩子们在她离开的那天晚上全部涌入她的房里,她给她们唱歌,十几年前动画片的主题曲,听着听着孩子们争相和她拥抱,被她带着过来拘谨地与维尔德握手。

 

  “这位姐姐很厉害的。”赛西娅蹲着,高度与他们持平,“和她牵牵手呢,你们以后是人中豪杰、未来的巨星,要好好珍惜啊。”

 

 

  她在路上遇到了先前那位司机口中的路旁的女人们,当她的车停下,她们总会一拥而上扒着车窗看里面坐着哪个冤大头。那时搭载她的是位年老的黑人司机,有双疲惫的、但是仍然明亮的眼睛,说:“小姐,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是女人,她们不会缠着女人。”可是刚刚说完,那些女人看清了她的脸,一时迅速退开让那位黑珍珠凑近,隔着车窗挑衅地挺直腰、展示自己傲人的三围和脸蛋。维尔德看着司机目瞪口呆的表情,只是不为所动地说:“开车吧。”连脸上的淡漠都没消逝多少。

 

  车开出去一段,司机忍不住道:“小姐,你这情况可真是少见。”

 

  她答:“是吗?那我那位同伴如果有幸乘坐你的车,她会让你更震惊的。”

 

  “为什么?恕我冒昧,你可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司机很自信,“孩子,我搭过太多的美人了,她们有东方人,也有像你一样的西方人。东方人的五官更耐看些,但不够挺拔深邃。而西方女人,她们大部分也只是空有了盛得进一碗橄榄油的曲线。你是不同的,我大概能看出,你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贵族几百年的气质沉淀在碗里,满满一碗。”

 

  “谢谢。”维尔德点点头,仍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但我不打算更正说法。我的同伴,她无关外表,这理由太单纯了。”她的眼前恍若浮现出她的身影,翘着二郎腿坐在车里,即使女人们看清了她的脸,也依旧凑上前来。赛西娅或是接过她们的花,假装亲一口别回姑娘的发里,或是笑着让司机把出门打开,伸出一条腿,却又敏捷地收回,没让任何一个人碰到她,大喊:“开车啊,不开我就把你丢出去!”维尔德停顿了一下,尽可能将语气放平,“她不太像个女人,但实在对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股致命的吸引力。那些女人会很喜欢她的。”

 

  司机欲言又止,从挡风镜里看了她一眼:“……这样。”于是什么都不问不说了。

 

 

  她漫步在村庄里时,看非洲的晚霞烧遍整片天空。那是和她的眼瞳相似的红,却更丰富多彩。离她最近的天是橙红色,目光放得越远红色就越浓艳,在地平线上一截大河那样流淌。这是疯狂的火,目光闪烁能看到火苗跳跃的痕迹。这是深沉的火,无数云朵被围住,烧不焦,只是越来越模糊。她仰头,觉得它们准备要扑下来了,把天涯海角烧个干净,河流只能流淌熔浆。没有蓝,此刻不会是蓝。

 

  赛西娅会很喜欢的吧?她想。她一定会举起她那台旧相机拍个不停。说起来也真的很奇怪,那并非是有太多挂念的人。但却舍不得这么一台很旧的、不知道停产了多少年的索尼相机。那是她们第一次要出行时她攒了很久的钱买的,这么多年都没有丢过。

 

  在她们的过往中,会把所有留存下来的人反而是毛毛躁躁的赛西娅。

 

  维尔德只会记得在旅途中,赛西娅会枕着她的肩膀入睡,两个人分耳机听歌,在音乐切换的间隙是女孩轻柔的呼吸声;只记得她们的咖啡也是分着喝的,赛西娅每次都要把最后一口留给她;只记得赛西娅有时候会百般无聊地在她耳边唱唱歌,用气音,唇间是断续的调子:“她不会说你好——”

 

  ——再见。赛西娅能记住的永远比她多。

 

  她记得在第几次旅途中有个孩子换了牙,把牙齿丢到外面的山沟沟里去;记得哪一日凌晨三点,她守在酒吧门外,整个车厢里都是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海鲜粥的味道;记住她们俩讨论过哪一本书,书里的小字密密麻麻,第几行被桌面上水杯打下的阴影所覆盖。后来维尔德拼命回想,也只有零星几个片段。

 

 

  当她最终又感到疲惫的时候,她拨打了一个电话。对方是赛西娅曾经给她发过资料的导游。

 

  “您好,请问路普小姐是否请你跟随她去远奔?”

 

  电话那头的男人先是瞠目结舌了片刻:“对……”他把话说清楚了,“没错,她是和我在远奔。”但声音里还是惊惶的。

 

  为什么不敢置信呢?维尔德想。是因为她用了一个太不常见的词还是因为是她打的电话?如果是前者,那她太清楚赛西娅·路普了,比她所想的还要了解。没有人可以引领她、带动她,哪怕是短短几天。所有人最多最多只可以和她同行,或者追随她。如果是后者,那她为什么不能是她?她来得晚了一点,但还是来了。她们的心在一起,驱使着身体越跑越近。

 

  角马踏过地面的震动恍惚中一直传到她的脚下,风带来了不一样的气味——跨过海的,还没有来得及消散的另一边海域的气味。也是远方来客的气味。此刻太阳仍然悬挂在高空,白云蓝天在它背后。它是熟悉的明亮耀眼,能指引她看清前方的路。

 

 

  维尔德继续往前走去。

 

 

06.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们会不在一起,无论是分离还是相聚,就如同从来都没有想过她们遇不到对方。岁月一直在流淌,历史朝着它遥远的圣路走走停停,始终很坚定。

 

  她们明明生来就是要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的,哪怕截然不同甚至水火不容。或者说正因为截然不同甚至说水火不容。她们的差异是来源自时间的差异、来源自过去的差异,甚至是来源自沧海桑田的差异。

 

  从整个世界出现了第一个生命开始,她们就已经作为胚胎孕育在了天地间。一个住在宫殿里,是最尊贵优雅的存在,长时间地坐在书房的椅子上,面前摆着厚厚的手抄书,偶然有空推门出去,漫步在挂满了历届皇帝画像的长廊上,火把的光将她秀美的容颜映得通红,嘴唇涂着玫瑰花汁。她骨骼的重量就是历史的重量,她的美德就是历史的美德。她认真、执拗,还有点不苟言笑和逢场作戏,当新时代来临,历史渐渐从生活消退,她也必须从过去往前走。而另一个则徘徊在荒野中,是最自由潇洒的存在,她没有历史,代表着全新的开始,就该一刻不停地从远方跑向远方,走在时间的最前沿,迷茫时才回望过去,知道自己并不一事无成。

 

 

  时间无法停驻,旧时代必须被新时代所取代。

 

  对维尔德而言,她无法不被赛西娅所吸引,也无法不支持、不同意她所做的事,不仅仅是放不开她们从小到大一直相伴的过去,也是一种不可避免的趋势。人的记忆是要由一个又一个节点连成的,如果说维尔德是点,那么赛西娅就是一路往前冲的劲,在奔跑的过程中拖出了无数个新的点。只有有了赛西娅,维尔德才是一个往前走的人,而不是固定腐朽的历史。

 

  角马奔腾。没有生物甘愿停下。

 

  它们已经在非洲这片土地上奔跑了数年、数千年、数万年。从坦桑尼亚开始,沿着东非大裂谷的沟壑,年复一年,生命在无尽的奔跑中延长。还有羚羊与斑马,它们也是这每年一次壮观景象中的出场角色。黄沙在它们的蹄子下飞扬、落地,再飞扬抑或深深打入土地。它们是最古老的生物,前一代的脚印是后一代灵魂的刻痕,后一代的嘶吼是再后一代基因里的召唤。周围的世界那么大,世界的变迁那么大,人类从一个被自然吓哭的孩子变成了想要和自然抗衡的可怕生物,它们却不闻不问,只是奔跑、只会奔跑。唯一能看出时间在它们留下的痕迹即是它们自己所知道的个体与个体的不同。那正是它们的历史,一部零散在每一个脚印里的历史。没有英雄也没有孬种,只有时间。

 

  

  十四岁的维尔德·克洛诺,与十五岁的赛西娅·路普进行了第一场长途旅行。当她们睡在半山腰上,风声一次次将好梦驱散,后者终于忍不住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面去。片刻后,少女变声期异常沙哑的声音传来,两个人没有理由地隔着一层帐篷布说话。

 

  “维尔德,你说风能够走多远?”

 

  “不知道。”

 

  “那你说我能够走多远?”

 

  “很远吧,至少比风还要远。”

 

  “那你呢?”

 

  “差不过你。”

 

 

  赛西娅在的地方,维尔德必然也在。她们是坐标系上的x轴和Y轴,不回头地一直延伸、朝着各自的方向,却必须有交点才有存在的意义。即使是分开,她们也必须重聚。

 

 

  维尔德终于又停了下来。在她眼前,不足五十米的地方,灰蓝长发的少女给予了她一个熟悉的背影,红色衬衫上黄色的花朵盛开依旧。在她的身旁,是那个陌生男人不敢置信的凝视,像是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的,对任何事情了然于胸的凝视。

 

  赛西娅给那个导游讲了她们之间的故事吗?会怎么形容她?她们之间的故事那么长,一直絮絮叨叨地说,十年也说不完。但她藏不住事情,一定会说。说她们曾经凝望过彼此,四目相对,躲过所以对她们报以各种眼神的人的监视,只是看着对方,看不厌。说她曾经无数次吵过要来这里,这里的热风一直吹到她的心上,但她总是冷冰冰,不咸不淡。应该还会说她们最后一次争吵,那天她真的决定要走了,她累了,留不住自己了,而她也累了,没能跟着她走或是拉她一把说:“等等。”这些事情从她口中以抱怨的口吻讲出,眷恋埋藏在深处。

 

  “下午好。”她给她拨出了电话。清脆的铃声震荡在寂静中,手机抓在那个人的手心里。

 

  而赛西娅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进她的耳蜗,懒洋洋的、每个字音都是惯有的一点点拖沓,但很快就会振奋起来:

 

  “晚上好,别忘了时差。”

 

  维尔德看到那个导游在注视她,目光热切,但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只是嘴唇颤抖似乎要说些什么。他要说什么?她没这个心思去想了。她的焦点现在在那道背影上:用左腿支撑全部重量的姿势站立着,没有回头。

 

  风声大作,在她们的头上,两段不同时代的天空终于交汇了,大片大片的云蜷缩又舒展,漩涡一样把日月星辰往里面卷,繁星和月亮重叠在一起取代太阳的位置。身旁有河流从地面上漫流过去,清澈透明,却在下一刻肆意分散,无声而温柔漫过她们的脚腕,紧接着被蒸干,发出牙酸的“吱呀”声,重新露出裸露的土地和草地。维尔德仿佛听到钟声,来自遥远的中世纪教堂,声若惊雷,叩开了她的头盖骨。而后,在她禁不住颤抖时,她听见了赛西娅的呼吸声,在电话那头起伏、等待。

 

  维尔德离她不过一步之遥,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我支持你的任何选择,无论你今后是否还要和我同行,我都支持你。” 

 

 

  若你是潮汐,我就是潮汐里的细沙;若你是黄昏,我就是最早一朵火烧云;你要是你,我就是我。 

 

 

  赛西娅回过了头,那一刻,她飞起的额发蒙住了她的双眼。她只得慢慢地伸手将它拨开,露出清澈的眼眸来,是孩子睁眼看到世界的目光——

 

 

  她看见了她的一万年。

 

 

FIN-

 

 

1 出自《岛》维多利亚·希斯洛普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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