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船

陆南溪。没有驻扎的cp,欢迎安利

雨绸缪

*sot维赛

 

*雨至的后篇


*祝我十八岁生日快乐

 

 

By陆南溪

 

 

 

  她说:来我这里吧,我会帮你。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雨没有停。

 

  这座小城的雨季并不长,从最开始断断续续一个来月就会结束。雨水潺潺渗进青灰色砖块的缝隙里,在女人细而尖锐的鞋跟的偶然踩踏中被飞成半朵半朵透明的水花,溅湿了她红缎面的鞋后帮。她全然不顾地继续往前走,撑着绘着明黄矢车菊的伞,穿过周遭黄褐或灰黑外墙的楼房和楼房里头嘈杂热切的吵闹声,最后停下来,回首蓦地一笑,唇上的红饱满亮眼。

 

  她所在的地方,无论何处都是彩色的,也必须是彩色的。

 

  例如她的屋子——一座小小的旅馆,外面同样只是熏得灰黑的水泥墙,上边有沾满了黑色污垢的蓝红黑白油漆涂鸦的各种各样的英文单词及图案,走进大厅却入目半新不旧的绯红墙纸、木纹的瓷砖地板,一盏台灯在柜台散发乳白色光芒,把一切都照得静谧美好。她在那里驻足了一会,在入住登记本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拉开柜台拿出一把钥匙就自顾自地上了楼,鞋跟“哒哒哒”一声接一声,最终消失在三楼一个房间的门前。

 

  “我想,你会喜欢它。”

 

  他想,她终于对他说了这段路途中的第一句话。而她的声音远比要在电话中听到的要沙哑破碎,每个字混杂着气音,简直不像个年轻女人的音色。然后他“嗯”地做回应,接过钥匙亲手把它插进锁孔中,旋转把手,推开门——

 

 

  满室苔绿。

 

 

  窗帘下被窗框框住的天空还是他乘车过来时看到的灰白色,厚重地郁积在楼影缝隙中,透不出任何亮色。阳光寡淡,雨丝发白,室内的墙长满了肆虐疯狂的苔藓,哪怕没有光都能辨别出它太古怪的色彩,阴气阵阵却生机勃勃,自带倔强的生命力。

 

  “要开灯。”

 

  她将他推进去,然后把开关打开。他的视野瞬间明亮而开阔,但伴随着一阵刺痛,他闭上了眼,缓慢却坚定地一步一步朝前走,在房间的中央停下来再睁开。

 

  原来只是苔绿色的墙纸,上面还有米白的风车的花纹。

 

  “你喜欢吗?”

 

  她没有走进里面,倚在门框上微笑。他深吸一口气——

 

  你喜欢吗?

 

  ——“还可以吧。”

 

  “欢迎入住。”她并不在意他是否坦率,转身,墨底红花的长裙裙摆划开成一个圈,“说好的,你来给我当帮工,包吃包住,一个月工资另算。好好休息,我就在柜台那里。”她为他拉上了门,步伐声渐行渐远。

 

  现在这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了,他赤裸着双脚,浑身上下都是湿的,手里的伞还淌着水。他开始感觉到巨大的孤寂和烦躁朝他包围过来,就像是他在火车上时的那样——他湿漉漉地坐在下铺,床褥被滴出一滩滩水迹,列车服务员走过来直接将他臭骂了一顿,又找了条干毛巾过来。晚上他戴着mp3听歌,望着窗外浓郁的黑色,偶然间从歌曲切换时的安静中听到外面的动静,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和不知哪个铺传来的打鼾声重叠在一起,被拖得很长,尾音淹没在再度炸起来的贝斯声里。

 

  他忍受这些是为了见到她。而现在她就在他身边,已经给不了什么念想了,所以他又开始想念他。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可能是离开不了的人,因为他太着迷他对他的给予了。哪怕是早起两个人一起刷牙,他从自己那间尾号是一的寝室的阳台望到一轮鲜红的太阳,同时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身上都落满了金色的霞光,他都会莫名其妙心情好起来。开阔的操场和郁郁葱葱的林荫地在他们面前,远处海面的一小片波光也在他们面前潋滟,就连天上踪迹不可捉摸的舒展的云也同时被他们注视。他们肩并肩,尽管彼此太不一样,此时却没有不同。他在被荣光加冕,他亦然。然而他还是走了,独自一人。

 

  他揉乱了自己的发,撑开伞把它往角落一丢,转身跑去了浴室。和楼下一样的木纹瓷砖留下了他的沾水的脚印,歪歪斜斜仿佛一行写不好的字。

 

 

  

  她说:离开是场浩大的工程,我会教你。

 

 

 

  来到这里的第二天,雨还在下。

 

  他几乎是在立刻就发现了这是一份太清闲不过的工作,什么也不用学、什么也不用干。她用柜台的电脑放一些大提琴曲,然后拿洗甲水和五颜六色的指甲油过来,一个手指上一个色,看看哪个更合心意再决定要把指甲全上成什么颜色,或者趴在柜台上小憩,再要么就用计算器算账,按键“滴滴滴”的声音和音乐一比吵得不像话。而他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闻着刺鼻的化学药剂的味道,一边一个接一个打喷嚏一边玩手机和发呆。这里没有顾客,外面的行人也都是这里的居民,他们拎着菜,大声地谈论价钱和街坊邻居,路过这里的玻璃门前也不会在意。

 

  “没有顾客你可以出去晃一会,只要不超过两个小时我是允许的。”她突然出声。

 

  他摇摇头:“在下雨,我比较愿意在这里呆着。”

 

  原本是好动且自由的人,却会被这细细一缕的雨丝所捆绑。他对雨天时的记忆总是混乱不清,只有冗长的雨声在耳边回荡,伴随着他时清醒时充斥睡意的状态起伏。

 

  她站起来从柜台里面拿了个小罐子,走到楼梯后边去了,过了一会回来,左手端着个杯口印着一圈大红玫瑰的白色瓷杯,右手则拿着一罐冰可乐:“要什么?”

 

  “可乐。”他没有犹豫。

 

  “我就知道。”她笑笑把杯子举到嘴边抿了口,坐回到柜台边去又拿出一罐蜂蜜,用勺子挖了勺加进茶中,“你们男生、特别是男孩子,没几个是能喝得进茶,特别是果茶的。”

 

  “那种苦不拉几或者酸不拉几的东西谁爱喝谁喝。”他仰头灌下一口可乐,碳酸饮料特有的味道在舌尖上炸开,爽得原本还混沌着的脑子马上清醒了不少,“这才是人喝的玩意嘛。”

 

  “随你”她笑笑没有反驳,打开手机低下了头。

 

  他凝视她的侧脸,焦点定格在那块微微凸起的颧骨上,然后他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闪了出来——自己身上这身要宽松一点的衣服,冰箱里的可乐,还有柜台上的烟灰缸。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这有啤酒吗?”

 

  “有,冰箱里。”她没有抬头。

 

  “你喝酒吗?”他又问。

 

  “不喝了。”她停顿了一秒,“以前喝,现在不喝了,怎么了?”

 

  “没事。”他张嘴扯到了另一件事,“我想起以前我们星期天上午才能放学回家,晚上七点又得回来上晚自习,他有时就和我申请留宿后偷溜出去玩。去看电影、去撸串还有去些七七八八的地方。我从十岁就开始把啤酒当水喝,但一直要到十五六岁才知道他会喝酒。我们从来不在对方面前喝醉,我不敢,而他不会。”

 

  她抬起头,若有所思地同他的目光相对了会,然后摇摇头:“我也不希望你在我的店里喝醉,不然我会把你丢出去。”

 

  “是是是。”他龇牙笑笑,特地把自己的犬齿暴露出来,装出超凶的样子。

 

  她把头又低下去,没有多说什么。而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可乐,把手机也打开——什么也没有。群里和小窗都有人在询问他的离开,不屑抑或羡慕他过早地脱离了学生的身份,短信最后一条提醒他新充的话费到账了,而这却不是他要的。

 

  他想要他的一句问候,一个字或者一个符号。

 

  他们曾经特地跑去大半个城区外的一家百年老店去吃小吃,来时阳光明媚、准备回去的时候却下起了雨。雨来得太凶,店老板当即把玻璃门关上了,只剩下外面白茫茫一片。店内的人只是惊叹了片刻,骚动没几分钟就平静下去,他们也慢悠悠把菜给吃完,一口一口地嗦着冰啤酒,直到雨明显弱下去了才结账走人。

 

  “我没带伞。”他在门口突然说道。

 

  他瞄了他一眼,不惊不气:“你淋着吧。”

 

  “你撑我呗。”他嬉皮笑脸地耍起了赖。

 

  “不。”他说完就径直撑开伞走了出去。他在后面看着他,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扩大到一步、两步、三步,然后终于追了上去,钻到人伞下,玩笑般地抱怨:

 

  “喂喂喂,你就真要留我在那啊?”

 

  “留?能留住?”他嗤之以鼻。

 

  一股无名火在他的心底升腾而起,他压着声音继续维持自己的不正经:“我要真留在那里呢?”

 

  “那是你的事。”

 

  “是我的事。”他把目光挪到外面的雨幕。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出来了,牵着手的情侣、一前一后追逐着的孩子和一边笑着打电话一边自己一个人走的青年,撑着颜色各异的伞,像朵朵斑斓鲜艳的花开在阴霾的天空下。他忽然发觉自己格格不入,“不然呢?”

 

  一丝冷笑在他眼底迅速掠过。

 

 

 

  她说:你会相信我的,我很清楚。

  

 

 

  来到这里的第五天,雨没见小。

 

  他陪她外出去邮局,两个人共撑一把伞走到公交车站再搭车。她穿了件暗红色的长裙,袖口的系带和腰带都很长,一边走一边要把带子抓在手里才不会弄湿。他感叹女人真是麻烦的生物,听她说半夜雨停了一小会,然后紧接着又继续下起来。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个很好的女人,但她却似乎不太有作为主人的自觉,直至现在才后知后觉发问:“你在这里还习惯吗?”而他沉吟了一会,诚实地摇头。公交车司机朝外面鸣笛,确认没人要上车后把车门关上,晃晃悠悠往前开。

 

  他在昨晚失眠了。

 

  “我做了一个梦,醒了就睡不着了。”他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地趴在前个座位的椅背上,“你会不会解梦?”

 

  “不会,但我想听。”她回答。

 

  他伸出手胡乱比划:“一个很大很大的剧院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然后戏开演了,我听到伴奏和演员们高唱的声音,但是一个人也见不到,只好左顾右盼,最后干脆站起来乱走乱跑,舞台、后台和座位都找过了,什么人也找不着。”

 

  她把涂着玫红色指甲油的十指交叠放在膝盖上,看看窗外:“那可能不是你看不见他们,而是他们看不见你吧。”车经过了一幢颇有年代气息的小洋楼,他们看见墙上垂满了碧绿的花藤,还有几条已经拖到了地板上。仅仅一眼,余光扫到叶片在风雨里微微发抖,枝条交错纠缠,水从上一直往下走,“在那个世界里,你是个异类。”

 

  “异类?好吧,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看起来并没有很在乎。

 

  对他而言,难受的并不是梦境,而是醒来后的孑然一身的时间。他坐在那里,意识随着呼吸趋于平稳而清明,鼻子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不一样的味道。尽管他没有开灯,但他身下太过柔软的床、混杂着木香味的空气和外面偶发的喇叭声却再明显不过地告诉他,这里不是他的故乡。他实际上是非常害怕孤独的人,因为他很少考虑未来,也很少在意现在,对他而言,他拥有的是过去,而背井离乡最恐惧的却是过去。

 

  他想起他,便会疯狂地想起他。他记得他们小时候相遇在小学五年级的办公室里,他是班上最漠视规矩的学生,仗着成绩不错就任性妄为地不写作业、上课开小差和逃课,而他是隔壁班的班长,也是全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隔着一张桌子,他们一个被恨铁不成钢地指责,一个被笑眯眯地夸奖,却在某个时刻不约而同望向对方,四目相对。他记得他们初中在同一个班,开学自己挑选同桌时他盯着这个眼熟的人瞧了老一会,三言两语把原本抢到他身边位置的小姑娘赶跑,一屁股坐下去,开口道:“认识一下?我是赛科尔·路普”。他也还记得他在分班表上看到他们高中还在一个班时乐了一整晚,那时他原本就不怎么放在学习上的心思早就已经更不放在学习上了,抱着枕头想以后又能考试抄他答案了,对着空气傻笑。

 

  很少有人会相信他们是发小,因为他们从小到大就不是一路人。即使现在他这般对他牵肠挂肚,却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受到同等的惦记。

 

  邮局的柜台桌面映出她的倒影,他从另一端注视着倒影也注视着她。她要了一张邮票和小镇的明信片,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支抹茶绿的马克笔,在画面——刚才他们经过的那座小洋楼的墙壁——的中央写了个巨大的“here”,又拿起柜台自带的水笔把地址等信息填好,交给了那位坐在里面玩电脑的年轻姑娘。

 

  “给谁的?”他问。

 

  “朋友。”她一笔带过,“该回去了。”

 

  “嗯。”他放在台上的手停下了无意识的叩击。他们走到门口,他撑开伞,把她罩到下面去。

 

  “我小的时候经常去邮局。”她把带子又抓在手里,“那时候整个世界都没淘汰寄信,你来到这里,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翻阅杂志订阅单,可以看到很多很多人。我十二岁的时候给一个比我大了十多岁的男人写信,天天跑到邮局里亲自问有没有回信,下雨天也不例外。”

 

  “十二岁?”他咋舌,“后来呢?”

 

  “后来我们当笔友当了五年。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他决定把相见当做给我的礼物,然后车祸死掉了。”她的声音低下去更不像个女人了,“听起来很三流小说,可我却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人你见不着了,就是全世界都不会让你们相见了。”

 

  “……你想说什么?”他的语气忽然烦躁起来。

 

  “那你又在柜台找什么?又不是十二岁的小姑娘了,还要等男人给她的信。”她反问。

 

  雨在这瞬间更大了,一阵风往伞下钻,雨点打湿了她的裙摆和他的裤腿。他看着她,良久才移开了视线:“不知道。”


  于是两个人相对无言,只能继续走。

 

 

 

  她说,我在等你。

 

  

  

  来到这里的第十天,雨落得绵长。

 

  他们两个人陷入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关系,谁都不主动搭理谁,活像两个小学生在闹矛盾。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来到这里是工作的,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摸下楼去泡泡面。而她就坐在柜台前,听见声响也不会转过头来看他,顶多找副耳机把耳朵塞起来,自己沉浸在音乐声中。店里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充斥,他看钟数时间,只觉得脖子疼得厉害。

 

  ——他已经好几天睡在墙角了。

 

  明明相比于猫,他更像是狗,有着相似的锋利的牙和什么都敢咬一口的胆子,但在这时候他无法否认自己像一只猫——猫总是会在它心安的地方入睡,无论是墙角还是哪里。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抱着被子蜷到角落去玩手机,玩着玩着头一歪就睡过去了,第二天起来手机总是自动关机。

 

  这样颓废的日子在过去是万万没有的,他也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模模糊糊的感觉告诉他,如果他现在非要走,她是不会留下他的,还会给他一笔钱让他能顺顺利利到达远方的沙漠。可他却又隐约觉得自己还不应该走,否则他会后悔一辈子。

 

  她对他来说是什么?这还不清楚。

 

  清脆的声响在黑夜里驱散了他的睡意。破碎的声音总是有它独特的破坏性,无论什么时候听见都会下意识地惊怔不安。他猛地抬起头,僵硬的脖子“咔哒”作响又疼得厉害。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半夜一点三十三分,页面还停留在他刚刚看的那部电影上,进度条快走到了结尾,男主角和男配角正在对视。他把手机关掉了走下楼去,发觉那里静得可怕。

 

  “喂,你怎么了?”他喊道。

 

  没有人回答他,很眼熟的杯口有红花的瓷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手足无措地在狼藉面前蹲下去,想要伸手把碎片拢起来,可指尖旋即又停住了,又醒悟过来般收回了手,在口袋里好一阵乱摸。

 

  “你说话啊?”他提高了音量。

 

  “没烟了。”她答非所问,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语调拔尖变形,只是把口袋翻遍后从旁边拿过一把伞就要往外面冲,“我去买烟。”

 

  “……我去买。”他摁住了她,把伞抢过来,同时终于看到了她慌乱的双瞳——眼角发红,眸光破碎,眼泪在里面迅速凝固、摇摇欲坠,只被薄薄的眼皮所遮拦。她平时是那么沉静自信的人,却在这一刻裂掉了全部外壳,不过是个要哭又不愿意哭的小姑娘,皮肤和内心都极度柔软,能被瓷杯的碎片而割伤。

 

  她下意识反抗,争辩道:“可是外面在下雨!你不喜欢碰水!”

 

  “那又怎样?”他嗤笑着冲出了门。夜的凉气一下扑打在他脸上,脚下拖鞋“啪嗒啪嗒”响得无所畏惧。他知道她会追出来,可她追不到他,雨打在伞面上有密集的“哒哒哒”声,吵得让人心烦。

 

  他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将要被揭开了——尽管这种方式并不讨喜,可还是来了。


  她曾经有一段极致绚烂的生活,每个夜晚都有流火环绕在她身边。她踩着黑面红底的高跟鞋,用皮筋把头发松松垮垮扎起来,站在人群的中心。这些是他对她先前的所有了解,可这些对他来说太少了,他们初见时她已经距离这段过去非常遥远,这个女人的脸在巴掌大的手机屏幕上看也不过像张会动的照片而已,没有锐气、没有桀骜,他什么都看不穿,光听着有个人给他断断续续描述。


  但她在那端曾经喊过他的名字,笑容恍若从遗忘的光阴深处被挖掘出来,连笑容的弧度都很模糊。那一刻他就相信了她,一直为她来到并留在这座正在雨季的、他并不那么喜欢的陌生小城。


  到达便利店时,那里还没有关门。他买烟又顺便多买了个火机,蓝色的壳让他有股亲近感。接着他撑伞往外走,沿来时的路踩着灯柱的影子一边数一边走,直至回到旅馆前。

 

  “你不必去的。”她站在门口,发丝落满了整个肩头。

 

  “可我更不想留下来扫地。”他把烟盒递过去,袖口还淌着水。

 

  “谢谢。”她的手很稳,一点都没有方才的慌张。

 

  “知道了。”他随口敷衍着从她身边经过,上楼,“我去睡觉了。”

 

  她没有回答他什么。他踩上最后一级台阶,扭过头看她,她叼着烟,没有点火,静静地对着他笑。她的背后是雨幕,眼前是灯火,那双眼眸清亮得出奇。一阵风携着雨来,她的发蒙住了她半张脸。

 

  “到我房间里来吧。”


  空气中似乎传来了谁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嗯。”

 

  他们一起上过这座楼梯非常多次,从她第一次把他领进这里,给了他一个暂留地,到这么多天来来回回。可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和他一起走上三楼、或稍停在二楼冲他摆手打招呼。他们并肩左拐,他被她领到她的房门前。那是一个女人的世界,她终于要为他打开的世界——

 

  而他看见满墙的吉他。

 

  “……这些都是你的?”

 

  “是我的,但我现在不弹它们了。”她把他牵进来,来到它们的跟前,伸手去抚摸它们的表面,“我在我十岁的时候拥有了第一把吉他,从那之后,我就有了无数把吉他。”

 

  “我唱歌,那是我前半生唯一在乎的事情。”

 

  “除了持续不停地唱,我找不到任何要做的事情。”

 

  “十九岁的时候我离开了家,到一家酒吧里当了驻场,如愿以偿地唱歌。”

  

  她在歌声中找到了自己的世界,在她的目光里所有的人都为她狂。那时她太过年轻,年轻到有足够资本让自己挥霍,而目光短浅还不懂厌烦为何物。他能看到说这话时她神色快活得像个孩子,明显留恋多于忏悔。


  “我有很多的听众,尽管他们不全都认识我、来自不同的地方,可还是愿意听我唱,那时候很多人都愿意听我唱——”

 

  他突然开口问:“那个男的也是你的听众吗?”

 

  他不傻,冰箱里的啤酒,衣柜里的男装和寄出去的明信片——朋友?也该曾是男朋友。她的快乐戛然而止,梦醒般在他面前又披上往日静得像条小河的外衣,抿嘴微笑:

 

  “是的。当时他说让我跟他走吧,我所需要的是什么,他清楚、他会给我。不然总有一天,我得唱坏嗓子的——现在,我如他所愿。”

 

  话音刚落,她却开口唱起了歌,第一个音符落在地面上嗡嗡作响:

 

  “Hey, I'm a believer

  And gravity's letting go of me tonight

  You, came out of nowhere

  When everything was passing by at the speed of light

 

  So hold my hand and never let me go

  Take a leap of fate into the unknown”

 

  他的眼前仿佛掠过无数人影,红裙的少女在他们中间放声歌唱,霓虹灯将她的眼神照得迷离动人。她一直都是妩媚的女人,并不是所有女人都可以妩媚的,这是一种缺爱的人的本能,渴望能用它吸引到某个人的关注、对她付诸所有的爱。


  人群将她簇拥,呼唤她继续唱,她回应说“当然”,音乐又开始下一曲。直到她终于有天在音响里听见了破碎的尾音,开口唱出来的每个字都如同野蜂群侵袭,把音乐变成诅咒——他在网上遇见她,她的网名叫做妖蜂。

 

 “ I am flying

  My heart is taking over

  The world is flashing by

  Higher higher higher

  I will follow wherever it might take us

  Chasing through the sky

  Higher higher higher”

 

  “他陪我去办了所有的手续,还把车借给了我。那时候我跟他说把车丢在车站里,他要是找不着了我懒得给他负责,他回答我‘老子的东西怎么样了都能找到,丢不了’。”

 

  “嘁……我觉得你当初把他甩到一旁去真他妈对极了。”

 

  空气中余音袅袅,依稀还有女人嘶哑的呼喊。他说完后笑了笑,小虎牙在嘴唇上咬出一圈泛白。

 

  “可你们谁都舍不得谁,是这样吧?”

 

  “这里之前是一家酒吧。”这是她今晚第二次答非所问,“后来它倒了,我就把它买下来改成了旅馆。”


  “因为我想,相比于相遇,我更需要相守。尽管那是乏味、艰难又极可能亏本的,但我需要,所有人都需要。”

 

 

 

  她说:逃跑很容易,可有些东西你是不能丢的,丢了就很难捡回来了。

 

 

 

  到这里的第一个月,雨停过又接着落。

 

  “你真的要走了吗?”她和他一起坐在候车大厅里,看着面前的人自动自觉分成一小群一小群面面相对,不知第多少次问道。

 

  “嗯。”他头也不抬地玩手机。

 

  “还去沙漠?”她追问。

 

  “你票都定了我不去不就浪费了吗?”他不耐烦了,抓抓头发,发出“嘁”的声音。

 

 

  相处,最可怕的是在日夜相对中摸清楚自己和他的距离。满怀着感情,还没等着得到,就被迎面扑了一盆冷水——他们之间任何一点小事都会成为意见相左的源头,他能从他的话语底下听出他的不屑、漠然甚至是恶意。

 

  他在他生日拼了命想破脑袋要给他送出合心意的礼物,可他第一句却是“你逃课就因为这件事?”;他喜欢待在他身边,两个人距离挨得很近或者身体相接触,他就会有种满足感,可他却不喜欢他的跟随,连午休出门都是偷偷摸摸;他想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他,他却目不斜视只道一句“你该多看看书。”

 

  他所有的示好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成为他傻的象征。

 

  “维鲁特,只要你多说一个字,我就留下来。”

 

  那是他们最靠近的一次。他亲吻了他,抱着他的双臂用力得让他挣不开。可但他发出这么一声呼喊,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得绝望,最后他决然乘上车离开了他。

 

  

  “明明我什么活都没有干,但是却得到了一场沙漠旅行,你说你这老板做得傻不傻?”

 

  “挺傻的,可是值啊。”她今天染的蓝指甲,和他的发色一样的蓝指甲,“我那时候在网上遇到你,就觉得一定要帮你。毕竟逃跑这种事情,做起来不难,但是有些东西你是不能丢的,丢了就很难找回来了。”

 

  “你还会去找他吗?”他问。

 

  “会吧。”她笑,笑容模糊得像是被旧时光定格,“谁知道呢?我原来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帮你,毕竟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去联系他,还是没有理由的要求‘你必须去帮助他’。可是他这么做了,就像他曾经说的会懂得我所想要的那样做了——我也不算亏,至少通过你证实了他的一个誓言吧。”

 

  广播里突然响起了催促,催促未上车乘客赶紧上车。他站起来,一身轻,就像是来时那样,冲她摆了摆手:“再见。钱我以后会慢慢还给你的。”


  而她也以相同的动作回应:“我会等你。”

  

  ——他的家乡是个雨季更长的地方,在那里他得到了苦痛和悲哀。他发誓他要住在沙漠里,哪怕是被太阳晒死被渴死。可他最后却还是决定只把这当做是一场旅行,去过,然后回来。

 

  他将要磨去一部分棱角,饱尝爱情的痛苦,留在他的身边,做一个笨蛋。

 

  因为舍不得。

 

  也只是因为舍不得。舍不得有他的过去,在他身边的任何感受和家一样的感觉。这些将他笼罩在里面,他逃不开,走得越远越无法忍受,回忆都化作了一场持续不断的雨。

 

  

  

 

 

 

 

  雨绸缪。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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